2012年3月4日 星期日

趙神父

涼風起自天末,空憾始於至悲。

十一月二十日,在淡大參加研討會,臺前的講者正滔滔地介紹他的學術成果,臺下的討論也正熱烈。終於,到了中午餐敘時間,凝神諦聽的雙耳早已接收了太多訊息,此刻暫得舒緩。誰知,下一刻要承載的,竟是更意外沉重的創慟。楊老師悄步走來,低聲說: 「Voici une mauvaise nouvelle, Père Zsoldos est parti. ( 我有個壞消息,趙神父走了 ) 」「Parti ? Il va où ? ( 走 ? 走去哪 ? ) 」當下我疑惑半响,眼神再次與楊老師交會,赫然會意 :「神父走了 ! 」一個走 ( partir ) 字,極盡委婉,事實,卻殘酷。怔怔然,望向窗外,雲集霧聚,天地灰白,雲中好似走來神父昔日高大的身影,斯人種種,一念湧出。淚水能療癒傷痛,時間將騰化悲悽,且回到趙德恕神父風華正茂之年...

神父的黃金年代,我未能躬逢,但自師長、學長口中,畢業紀念冊、系所資料的圖文介紹,可以略加想像: 從翻越鐵幕的輾轉流離,到草創法文系的開疆闢土,乃至其豐富的教學、創作、語言學習、教會使命…等種種經歷,這一切,開展一幅幅傳奇的生命圖景。既是傳奇,總難言詮,且予他人說。我只能述說與他短短三年的師生情份。

人之情份彷若四季輪轉,更迭不止,每一季自成姿貌。趙神父與我的緣份,也可以喻之四季,恰如其人四種風貌,四時之色,繽紛多采。人之緣始難追述,如微風輕淡,朦朧飄飛。與神父第一次相遇,是在二零零五年十二月的系友大會上。猶記得當日濕寒,他著一身丹藍色長袍,徐步而來,每一步都堅穩凝定,雖年事已高,卻不露疲態,周身散發著一股長者的優雅風神。看到我們這些小毛頭,他用標準的臺語說道:「呷飽沒?」臉上的慈顏同時笑開,所謂如沐春風,大約如此。這是我對趙神父的第一印象。隔年,在一次訪問中,我真正跟神父講上了話,訪問時,他談起陳年往事,神采飛溢,說到當年逃出鐵幕,受命來台的種種動盪,氣色激揚,由內而外散溢出非凡氣質。那張和藹的臉上,雖然微佈歲月的行跡,但世間的悲惱歡喜,透過他有神的雙眼,卻折射出更溫煦照人的清光。一切在他身上升騰煉化,結凝成睿智老人的一縷精魄。此為四季第一輪、神父的春天性格 : 身教言教,成其大氣,實乃人中之師。

由春入夏,與神父的緣份又轉了一季。夏夜萬蟲齊鳴,千音婉轉,正如神父的百靈巧舌。傳聞他通曉二十二種語文,在語言國度中稱王無愧。大概是神父的職命使然,遊走各地傳播福音的同時,也開闢了他的多語聲道,又有天生稟賦加持,造就語言王者的傳奇。神父上課時若提到一個字,就會順帶介紹它各種語言的不同版本,活生生的翻譯機就在眼前,使人省事又受益。語言功力到了一定的境界,可以自鑄偉辭。神父擅長活用特殊的動詞,賦予其新意,甚至詩意。他常用法文向人問好,不說「Ça va ?」卻說「Ça gazouille ?」gazouiller 原是鳥鳴之意,「你好嗎 ?」變成「你聽見鳥鳴了嗎 ?」,真是詩人本色。有一次,神父正在翻譯一首唐詩,已經翻成九種外語,後來,他想了想,決定再多翻一種語言,也就是他的母語匈牙利文,神父笑說:「九加一,十全十美嘛 ! 」一個可愛的語言頑童,總是詩心滿懷。這是我看見的第二個神父形象: 語言人 ( l’homme des paroles )。時序由夏至秋。

秋天是最多感的時節,不論秋高氣爽或秋悲蕭涼,皆易成詩。與神父的緣份,來到了第三階段,此時,發現了他的詩人性格。大三選修俄文課,有一天下課後,趕著回家,神父說:「先別走,我昨天又寫了一首英文詩,聽我念念。」於是,我在臺下,神父在講臺上便高聲朗誦起來,豐沛的情感傾注於詩韻中,音聲悠轉在空盪的教室,久久,仍令人低迴。朗讀結束,他問我感想,我說:「極好,詩中洋溢著生命的繽紛情調,歷史意識也貫穿其中。」神父開心地笑了笑:「我回去再寫一篇,這首送給你。」他總是如此滿腔詩情,更以世界桂冠詩人的身分,在各地推廣詩藝。神父最愛跟我談波特萊爾,他認為波是全世界最獨特的原創詩人,「unique au monde (獨一無二)」,神父自己不也正是「unique au monde」? 在我眼中,神父的第三種化身 – 獨一無二的秋詩精靈。

終究還是到了冬季,四季情緣的末輪。冬風雖寒,卻還有神父的一雙大手可以暖握。每當談到人世無常、憾恨,他總是慨歎不已,然後說:「這就是人啊 ! 」語音沉落,面有所思,更鼓勵我們:「人生雖有無奈時,但堅韌的心,足可橫擋一切風雨。」他也常對學生說:「Amusez-vous bien ! ( 好好地玩、享受人生吧 )」神父的悲憫情懷,當稱人世懿範。這是我觀察到神父的第四個化身: 慈悲人。

四季一番輪替,天時既臨,神父也就安返天鄉。而今,這段不算長的師生塵緣,隨著他離世,暫時告終。也許奇緣未了,將來再續吧。校園裡,已不見神父高挺的背影,那些與他一同走過的地方,似乎仍有印痕,永遠鎖住那一段珍貴記憶。天穹有聲,聖樂飄盈,他的身影仍昂揚在雲間。涼風起自天末,風裡捎來神父的優雅氣息。趙神父,謝謝你,願你一路平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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